從DSE閱讀選文談起:原住民作家利格拉樂.阿𡠄是何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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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格拉樂.阿𡠄〈夢中的父親〉. 2020年香港文憑試DSE的中文閱讀卷,又選出一篇台灣散文。

細數九年以來的現代選文,高達六篇台灣作品,相當「親台」, ... 從DSE閱讀選文談起:原住民作家利格拉樂.阿𡠄是何許人? SampleX微批文學媒體計劃評論文章 袁仁健 •六月14,2020 從DSE閱讀選文談起:原住民作家利格拉樂.阿𡠄是何許人? 瀏覽人數: 4,863 父親來夢中,為的是母親嗎?這些年來母親急速蒼老,變化就如當年的父親一樣,頭髮白了、身軀腫了、愈來愈沉默了,唯一的差別是她不抽菸,父親掛心的是愈來愈老的妻子嗎?我拿起了電話,按下再熟悉不過的電話號碼,給遠在南方部落裡逐漸老去的母親,那頭有人接了話筒,是母親沙啞的聲音傳來,我鼻頭酸酸地回答:「媽,是我啦!」 ──利格拉樂.阿𡠄〈夢中的父親〉 2020年香港文憑試DSE的中文閱讀卷,又選出一篇台灣散文。

細數九年以來的現代選文,高達六篇台灣作品,相當「親台」,相對而言,香港代表只得黃國彬〈說誓〉,這種重台輕港的事實,值得玩味。

不過,真正令我驚訝者,則是今年的選文相對歷屆篇章,顯得獨一無二。

瀏覽考生在網路上討論,不少都提及這次選文的作家名字「利格拉樂.阿𡠄」,有些留言誤解她是外國人、西藏人等,選文〈夢中的父親〉是翻譯文章。

最後有人導出真正答案:利格拉樂.阿𡠄(1969–),是台灣原住民作家。

更精準的,是排灣族人,利格拉樂是其部落中家族的名號。

這種獨一無二,來自利格拉樂.阿𡠄迥異其他選文漢人作家的身分,支撐她筆下的「原住民文學」。

所謂原住民文學,也是台灣近於1980年代才興起,幾經討論而成形的文學類別,主流定義為身分血統為原住民者,兼具此一身分認同之作家,其筆下的文學作品。

利格拉樂.阿𡠄的文學具有多重邊緣性。

原住民文學,相對台灣漢人創作不算得上主流、常見,處於邊緣位置。

張瑞芬在〈被邊緣化的台灣當代女性散文研究〉中提及,台灣(相對中國)、當代(相對古典)、女性(相對男性)、散文(相對詩、小說),皆為弱勢。

這種多重邊緣性的特色,也成為了她近年頗受論者關注之因。

即使對不少台灣人來說,利格拉樂.阿𡠄都是比較陌生的存在,也讓這次香港DSE的選文更為驚奇。

驚奇之外,我們不妨更進一步了解這些台灣原生的奇花異草,在長年累月經受殘酷的濫伐後,盛放出與漢人不同,驚艷眾生的血淚文學。

  一、參與的文學,見證的報導 原住民文化和原住民的現實與歷史遭遇緊密相接。

從歷史上看,原住民從十七世紀開始,便被迫和各種不同的主流勢力共存在島嶼上。

不論是荷蘭、明鄭、清朝、日本或國民政府,從原住民的角度來看,他們有著不變的兩項共通點:一是在權力技術上超過原住民,可以一直占在他們自己選擇的有利地點上控制原住民的優越地位。

他們雖然不見得有能力和原住民在山地裡一爭長短,可是他們有足夠的理由、也有足夠的力量,至少可以選擇不需要進到山裡,就把原住民實際監禁在山林裡。

第二項共通點是他們的文化價值,都與原住民相去甚遠。

對山居的恐懼歧視、相信高度分化的複雜權力組織、擁有商品經濟能力、以書寫作為文化的優勢工具(按:原住民本無文字,口傳歷史)等等。

──楊照〈文化的交會與交錯──台灣原住民文學與人類學研究〉 利格拉樂.阿𡠄的文學著作出版,發台灣原住民女性之先聲,共計四本散文集,以及一本繪本的故事創作。

前期散文結集在她的第二本《紅嘴巴的VuVu》書中,收入利格拉樂.阿𡠄執筆之初,為原住民所寫報導文學和田野調查記錄;1996年出版《誰來穿我織的美麗衣裳》,則為她的首本著作,呈現了大量的原住民女性題材散文;《穆莉淡:部落手札》,除了關注原住民女性,另一特色為書寫不少育兒篇章,現代原住民母者的樂與悲;2005年《祖靈遺忘的孩子》,利格拉樂.阿𡠄多年散文的精選集,為其暫時的文學成績總結,重選舊作,也收入新文,更深層次探勘原住民,及女性的矛盾、掙扎。

原住民文學創作之初,大多源自各族的原住民體認到,由古至今在台主流勢力對他們的壓迫、剝削,日本、國民政府推出的同化種族政策,使其文化、傳統幾近全盤流失,社會充斥歧視,欠缺資源,生活困頓,成為台灣的次等公民。

隨1980年代台灣本土意識興起,原住民菁英亦開始成立組織,結合政黨勢力,以各種原住民運動爭取權益,正視其存在的尊嚴和價值,並著書立說,以文字為利器,重構身分認同。

利格拉樂.阿𡠄早期的書寫,正和這股思潮及原運息息相關。

她和另一泰雅族作家瓦歷斯.諾幹結為夫妻,共同創辦《獵人文化》雜誌,組成原住民人文研究中心,在這期間的思考、參與,化成見證的報導,成為了利格拉樂.阿𡠄畢生創作的重要元素。

《紅嘴巴的VuVu》所收錄的諸篇報導文學,像作者自言最早的一篇作品〈澳花記載〉,記泰雅族澳花部落的前世今生,被資本家以開發為名,破壞周邊環境,以致面臨失去家園的可能;〈四十九個人四十九個人的歌四十九個人的舞〉,寫下作者親身參加「國際印第安部落會議」的經驗,連結全球的原住民,反思台灣在地的未來;最特別的,也下開日後利格拉樂.阿𡠄女性關注的篇章,當數〈紅嘴巴的VuVu〉和〈被遺忘的祭場〉,前者記自己的VuVu(排灣語,泛稱祖母輩)一生,後者則寫排灣族部落巫婆舉行的部落儀式,莊嚴而神聖。

這些早期書寫的特色,親身的參與,記述他人時多有報導文學的色彩,文字偏重樸實厚重,而幾無虛構,賣弄技巧,都一一可見於她日後的散文創作。

  二、男人以外、女性群像 殖民之後的教育,讓我喪失了母血中的傳統,身兼外省與原住民的雙重身分,從未讓我有過任何對於自身血統的驕傲,來自馴化的結果,是必須承受更多的污名化,不僅是「非我族類」的群族差異性,還有更強烈關於「非父系」的異化思考。

舉凡女性頭目、女性族長、巫婆等等以女性為主的重要社會角色,都因為與殖民者完全迥異的社會結構,而遭到歧視、破壞,進而瓦解。

──利格拉樂.阿𡠄〈女性與殖民〉   殖民之後的教育,讓我喪失了母血中的傳統,身兼外省與原住民的雙重身分,從未讓我有過任何對於自身血統的驕傲,來自馴化的結果,是必須承受更多的污名化,不僅是「非我族類」的群族差異性,還有更強烈關於「非父系」的異化思考。

舉凡女性頭目、女性族長、巫婆等等以女性為主的重要社會角色,都因為與殖民者完全迥異的社會結構,而遭到歧視、破壞,進而瓦解。

──利格拉樂.阿𡠄〈女性與殖民〉 利格拉樂.阿𡠄〈夢中的父親〉,沒有收入在她現存的散文集,乃2011年《中國時報》刊登之作。

這篇散文,作者記已逝的父親常入夢境,她疑其父有話要說,不斷追憶和思索,最後認為「父親掛心的是愈來愈老的妻子」,故女代父職致電予母親,情思動人。

這篇文章作為考試閱讀篇章,相當「安全」,女性筆下的父親,老兵隨國民黨遷台的失意,著重抒情懷想,傳統之中見幾分溫暖。

相對利格拉樂.阿𡠄投放更多心力書寫的兩大題材類型,原住民,及女性的面向,則一來比較陌生,二來相對「危險」,不選也是合乎體制之情理。

文中結尾提到「遠在南方部落裡逐漸老去的母親」,只能餘下讀者好奇的待續了。

其實利格拉樂.阿𡠄寫男人的篇幅不多,她筆下的原住民女性,卻是構成女性群像,又或張瑞芬所形容的「母系銀海」。

單是《誰來穿我織的美麗衣裳》,大半文章皆是寫祖母、母親、泰雅族、排灣族的少女、婦人、都市中的原住民雛妓、巫婆等。

《穆莉淡:部落手札》以母親之名作書題,亦見大量相同題材的記述。

《祖靈遺忘的孩子》更以女性題材選文,全書不見父親,唯獨〈男人橋〉一篇歌頌排灣族的勇猛,在激流之中組成人鏈保護女性渡河。

利格拉樂.阿𡠄多篇散文書寫其母,有如家族史的書寫,重新講述了一位原住民女性的苦難人生。

在國民黨遷台的1950年代,大量老兵有家歸不得,故多有以金錢利誘原住民女性,嫁至眷村。

〈眷村歲月的母親〉,原住民女性被漢人文化圈排斥在外,備受歧視,同性婦女甚或以為她們善於勾引,往往視其為威脅。

甚至,利格拉樂.阿𡠄還曾看到被幾位鄰居太太毒打後,在大水溝中「滿身污泥的母親」。

文末質問:「種族、性別、階級的三重壓迫,同時加諸在原住民女性的身上,難道這就是『文明』嗎?」 父親逝世,母親再次返回部落,卻深受挫敗。

〈祖靈遺忘的孩子〉中言:「女性用『堅忍』二字換來的卻是一身不堪入目的傷痕。

」皆因母親離去部落太久,被部落所遺忘,而本來應是母系文化的排灣族,歷經多年漢化教育,竟生出「死了丈夫的女人」、「不吉利的家族」等污名標籤。

幸而,母親最後終在部落中重拾定位,重新令祖靈記起這個孩子。

這些面向,確是不像香港考試會選的文章。

  三、自我與故鄉,遺忘和深情 也是那樣久遠以來 追溯不清有多少祖先的流轉 從平原到丘陵 從丘陵到森林 從漢人的欺詐 到日本的壓迫 交織著 奴隸的悲哀 ──莫那能〈山地人〉節錄 利格拉樂.阿𡠄,筆下一半外省、一半排灣族女性血脈的自白,關於此一身分的經驗和思辨,成就了她散文的獨特之處。

利格拉樂.阿𡠄和其夫結婚,娘家為母系社會的排灣族,夫家則是父系文化的泰雅族,兩者本來頗具衝突。

她早期散文〈被遺忘的祭場〉記另一對相同情況的夫妻,「被泰雅族吃掉靈魂的排灣族」,或許可見日後離婚的先兆。

《穆莉淡:部落手札》收入〈禮物〉,極罕見地用第二人稱敘事,抽離地講出「她」發現丈夫的玉佩,竟非送給自己,而是第三者。

直至〈生命的記憶──關於女人〉,同樣難得地使用「她」作視角,記自己和丈夫離婚一事,「原來丈夫嚴重的沙豬意識,遠遠地超過了自己的想像」,幾經辛苦才取得其中一個小孩的撫養權。

大抵這種個人的生命轉折,實非抽離情感,冷眼觀之,方能道出當中一二罷。

利格拉樂.阿𡠄真正的自我追尋,又或另一次開始,大抵源自於離開夫家部落之後的焦慮、徬徨。

〈捉迷藏〉:「佇立在一個分岔路口上,前後左右各有一條路,但,全都看不到盡頭不知道那些路最終都通往何處?」祖母VuVu患上失智症,忘掉了作者,這種被遺忘的無奈,有如母親曾被祖靈遺忘似,令人心痛。

之能感受如此痛苦,一切源自利格拉樂.阿𡠄對部落的深情。

像「不似在都市中,深抽一口氣都擔心要髒了胸腔,唯恐血液都被廢氣佔據了去」,這種歌頌故鄉而排拒都市的句子,充斥多篇散文。

而其利格拉樂.阿𡠄之名,也是把自身的姓名,和部落家族作一連繫,安身立命的故土。

她所尋覓的女性理想形象,也見諸在離婚後部落中的所見所聞。

〈飛舞的羽毛〉記一位排灣族女性貴族的自信獨立:「那種表情正是我一直所追尋的容貌,我清楚知道唯有對自己充滿信心的人,才會有這般懾人心動的表情。

」而影響她至深的母親,則在〈生命的記憶──關於女人〉如此形容:「她也望見了在眷村始終不快樂的母親,出現了讓自己陌生卻炫目的笑容。

」這是許多都市女性所欲追求,卻在排灣族母系社會中,所能展現的笑顏。

身處何方,比不上心中故鄉寄託深情的重要。

正如繪本《故事地圖》的小孩離家出走迷途,祖靈保佑,「走再遠,終究還是回來了」。

利格拉樂.阿𡠄在認同的河流中漂流,由污名到爭取,由相聚至離別,幾經轉折、撞擊,痛苦血淚之中所成就的身分認同,開出許多奇花異草的文句篇章。

沒有人遺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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