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後真相? | 知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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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辭典》將「後真相」(post-truth)定義為:「訴諸情感與個人信仰,比陳述客觀事實更能影響民意的種種情況。
」在這當中,他們強調的是:「pos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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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世界都在欺騙的時代,說實話成了一種革命行為。
──喬治・歐威爾
二○一六年十一月,《牛津辭典》選了「後真相」(post-truth)為二○一六年度的代表字彙,完全符合後真相現象引發的高度關注。
這字眼的使用量在二○一五整個年度飆高了二○○○%,這樣的選擇似乎顯而易見。
在那份短短的年度詞彙名單上,其他候選詞彙有「另類右派」(alt-right)和「脫歐派」(Brexiteer),突顯出那年在選字上的政治脈絡。
然而「後真相」似乎最是一語中的,光是以這樣一個詞真的就足以道破這一年的時局。
二○一六年的英國脫歐公投和美國總統大選,讓許多人看得是瞠目結舌,這過程中充滿混淆事實、口說無憑的推論,甚至是睜眼說瞎話的現象。
若是連唐納・川普(DonaldJ. Trump)都可以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聲稱,要是他輸了選舉,一定是因為有人在後面操作,那麼事實和真相還有任何意義嗎?
大選結束後,情況變得更糟。
川普再次在與事實不符的情況下聲稱,扣除掉數百萬張非法投票,他其實還贏得全民投票[但實際上在票數加總後,希拉蕊・柯林頓(HillaryClinton)比他高出近三百萬票]。
他甚至不顧十七個美國情報機構的共識,繼續誇誇其談地宣稱俄羅斯並沒有干預美國大選。
他的手下似乎樂於接受這樣的混亂,大言不慚地表示:「不幸的是,事實早已不存在。
」
在二○一七年一月二十日宣誓就任總統後,川普繼續說出一連串的謊言,說他贏得的票數是自雷根以來總統選舉中最高的(他沒有);他就職典禮上的觀禮人數是史上最高的(照片戳破他的話,而且華盛頓特區的地鐵紀錄顯示當天的地鐵乘客量下降);他說他在中央情報局的演講引起全場起立鼓掌(實際上是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讓這些人坐下)。
到了二月初,川普聲稱美國的謀殺率達到四十七年來的高點(事實上,根據聯邦調查局的「統一犯罪報告」,其實是處於近乎歷史新低)。
最後這一點似乎特別嚴重,因為這讓人想起之前川普在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曾說的小謊,那時他正想方設法地要讓大家認為美國的犯罪率正在上升。
在遭到質疑時,當時川普的代言人紐特・金里契(NewtGingrich)曾與CNN的新聞主播艾莉森・卡莫蘿塔(AlisynCamerota)在攝影機前展開下面這段相當不可思議的對話:
卡莫蘿塔:暴力犯罪率在下降。
經濟則在好轉。
金里契:在大城市並沒有下降。
卡莫蘿塔:暴力犯罪,謀殺率是在下降。
是減少的。
金里契:那怎麼在芝加哥、巴爾的摩和華盛頓都是上升?
卡莫蘿塔:有些小區域,謀殺問題還沒完全處理好。
金里契:你說的可是國家首都,全美第三大城市……
卡莫蘿塔:但整個國家的暴力犯罪是在減少。
金里契:我敢跟你打賭,今天早上隨便一個普通的美國人都不認為犯罪率下降了,也不會認為這個國家變得更安全。
卡莫蘿塔:但這是事實。
我們變得更安全,而且犯罪率下降。
金里契:不,那只是你的觀點而已。
卡莫蘿塔:這是事實。
這些是FBI的國家資料。
金里契:但我所說的也是事實。
目前的看法是,自由派有一整套統計數據,這些在理論上可能是正確的,但這不是芸芸眾生所想的。
卡莫蘿塔:請等一下,議長先生,你這樣說的意思是,自由派使用這些數字是在玩弄數學。
但這些是FBI的統計數據。
他們不是一個自由派組織。
他們是打擊犯罪的組織。
金里契: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我說的也是對的。
大家都覺得更危險了。
卡莫蘿塔:感覺是這樣。
他們感覺到了,但這與事實不符。
金里契:身為一名政治候選人,我選擇聽從人們的感受,你可以去聽你的理論家的。
這樣令人心寒無力的一段對話,比較像是喬治・歐威爾那本反烏托邦小說《一九八四》的情節,也許就發生在書中愛情部的地下室。
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已經有人開始擔心我們正朝這個方向走去,這個場景即將要真實上演,在那裡真相是威權國家建立時的第一個受害者。
《牛津辭典》將「後真相」(post-truth)定義為:「訴諸情感與個人信仰,比陳述客觀事實更能影響民意的種種情況。
」在這當中,他們強調的是:「post」這個前綴詞並沒有多少「過去」的含意,如「戰後」(postwar)一詞中所含有的時間意義,而是真相已經黯然失色,變得無關緊要。
許多哲學家對此都還爭論不休,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不僅是一場學術爭論而已。
二○○五年,喜劇演員史蒂芬・科爾伯特(StephenColbert)創造「感實性」(truthiness)一詞,當時主要是為了嘲諷小布希總統老是靠他的「直覺」來做出重大決策,諸如提名哈瑞特・邁爾斯(HarrietMiers)擔任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或是在沒有充分證據顯示伊拉克境內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前,就出兵開戰;感實性一詞係指會因為某事感覺起來是真的而信服,即使不見得有事實支持。
當時造出「感實性」這個字眼時,大家都把它當作是個大笑話,但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人笑得出來了。
在英國,針對脫歐與否的宣傳活動也充滿無的放矢,毫無事實的流言,當地有數百輛公車載著假造的統計數據廣告滿街跑,說英國每星期就將三‧五億歐元送進歐盟,而在匈牙利、俄羅斯和土耳其,也有越來越多的政客以造謠生事的手段來對待自己的人民,許多人都將後真相看作是這種國際趨勢的一部分,政治人物膽敢扭曲事實以符合自己意見,在這股日益增長的趨勢中,是現實要符合意見,而不是意見依循現實。
在這類政治宣傳手法中,事實不見得無關緊要,而是操作者相信,在政治脈絡中總是有辦法掩蓋、選擇和呈現事實,以利對某種真相的解釋。
或許,這就是川普的競選經理凱莉安・康威(KellyanneConway)的意思,那時她提到新聞發言人西恩・史派塞(SeanSpicer)是打算提供就職典禮參與人數的「另類事實」,當時川普似乎對於美國公園處提供的那些數千張空座位的照片感到惱火不已。
那麼,後真相只是扯謊而已嗎?僅僅是一種政治化妝術嗎?不盡然如此。
正如在目前各界的辯論中所見到的:「後真相」一詞具有不可化簡的規範性。
這是由那些在乎真相這概念本身的人所提出的,他們認為這個概念正受到攻擊。
那麼,對那些自認只是試圖講出爭議性話題中的「另一面向」的人來說,他們是怎麼想的?那些覺得替代事實確實存在的人呢?單一客觀真理/真相(singleobjectivetruth)的概念向來充滿爭議。
承認這一點就一定是偏右的保守派嗎?還是左傾的自由派?也許這是有點左右融合,因為在很大程度上,後真相是現在的右翼政治人物發展出來的,但他們確實取材於幾十年前左翼相對主義者,和後現代主義者對真理/真相這個概念的批判論述。
在哲學中,真理/真相的概念可以追溯到柏拉圖的時代,他(透過蘇格拉底的話)提出警語,提醒世人誤認自己有知識是危險的。
蘇格拉底認為,無知是可以補救的;如果一個人無知,可以教導他。
更大的威脅來自那些自認已經得知真理的傲慢者,因為這樣的人可能輕率行事,真假不分。
談到這裡,有必要給真理/真相一個最起碼的定義。
亞里斯多德的定義也許是這當中最著名的,他說:「是非顛倒,即是假;是稱是,非說非,即是真。
」想當然爾,幾個世紀以來哲學家對這種「符應論」(correspondence)觀點的正確性爭論不休,這種觀點強調,我們僅需要以陳述與現實的契合程度來判斷其真實性即可。
其他關於真理的知名概念(如貫通論、實用論和語義論)則反映出哲學家對於何謂適當的真理論仍充滿分歧的意見,不過在價值層面上來看,真理/真相是重要的,關於這點,眾人似乎都沒有什麼異議。
然而,目前的問題不在於我們是否有一適當的理論來界定真理,而是要理解破壞(subvert)真理/真相的不同等級。
在第一種,先得承認每個人都有犯錯的時候,會在無意間說出錯誤的事情。
在這種情況下,說出來的東西是「謬誤的」(falsehood),但不是謊言。
下一種則是「刻意忽略」(willfulignorance),這是指我們在不確知某些事是否屬實前就說出口,也不想花時間去弄清楚這些資訊的正確性 。
這時,我們可能有理由責怪發言者的懶惰,因為如果這事很容易查核,那麼做出不實陳述的人至少要對自己的輕忽大意擔負一些責任。
最後一層才進入說謊,這是在我們有意欺騙時說出的虛假言辭。
這裡有一個重要的分野,因為這時我們跨越了界線,是在明知自己所言不實的情況下說的,懷有欺騙他人的意圖。
照定義來說,每個謊言都要有一個觀眾。
如果沒有人在聽(或是如果我們確信沒有人會相信),我們可能不覺得要對自己的虛假言論負責,但當我們的意圖是操縱某人去相信我們知道的不實情事時,就已經離開對事實的單純「詮釋」,進入到偽造或捏造的狀態 。
然而,這就是所謂的後真相嗎?
上述各等級之間的界限也許不夠明確,在判斷時很容易就落入到相鄰的階段。
當川普第一次說,在他就職前他的國家安全顧問並沒有和俄羅斯官員交流過,這也許可算是刻意忽略。
但是當他自己的情資單位透露,他們已經就此向他做過簡報,而川普還繼續否認兩個多禮拜,就得開始思考他的意圖了。
川普不斷重覆他的說辭,表示如果沒有加上數百萬非法選票,他實際上是贏得全民投票,於是《紐約時報》在他就職第三天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以頭條新聞指出川普撒謊。
人與真理/真相之間還存在其他有趣的關係。
哲學家哈利・法蘭克福(HarryFrankfurt)在他那本謔而不虐且相當嚴謹的《論廢話》(OnBullshit)一書中就說得很清楚,一個人大言不慚地講廢話時不一定是說謊,可能只是展現出對於真實的輕忽與無謂。
這就是川普的作為嗎?對待真相還有更為偏頗的態度,當金里契聲稱民眾對謀殺率的看法比聯邦調查局的統計數據更重要時,會有人覺得他只是語帶嘲諷;但正是他這種說法助長了後真相現象的形成。
這些將真相「包裝」成最能帶來有利優勢的政治騙子(以及其他大多數人)對此都心知肚明,他們清楚知道這正是他們的工作,而不僅是胡說八道,因為這背後還帶有影響他人的明顯意圖。
然而,後真相還存在更險惡的形式,這牽涉到自我欺騙和妄想,讓人真的抱持一錯誤的想法,即所有可信來源的資訊都還具有爭議。
在最純粹的後真相形式中,有人認為群眾的反應實際上得以改變說謊的事實。
專家可能會爭論川普目前落在哪個等級,討論他到底是個騙子,還是對真實無動於衷,或是熱愛嘲諷,甚或是進入妄想的階段。
不過,不管他落在哪一等級,他的言論似乎都對真理/真相充滿敵意,因此才進入後真相的範疇。
身為哲學家,我對這些後真相的形式都感到遺憾。
即便去解析當中的差異自有其重要性,而且認識在後真相這個大觀念下發展出的各種理路也有其必要,但對於真正關心真理/真相這個概念的人來說,這些恐怕都難以接受。
不過,這當中最棘手的部分不是要解釋無知、撒謊、嘲諷、冷漠、政治包裝,甚至是妄想;我們與這些已經相處了幾世紀。
後真相時代的新特色不僅是在挑戰「認識現實」(knowingreality)這個概念,而是在質疑現實本身的存在。
當遭人誤導或誤解現實時,可能會付出慘痛的代價。
比方說,光是對一種新的心血管藥抱持希望是不足以治好心臟病的。
但是,當我們的領導人,甚或還要加上社會上大多數的人,都在否定基本事實時,後果可能不堪設想。
南非總統塔博・姆貝基(ThaboMbeki)聲稱,抗逆轉錄病毒藥物是西方陰謀的一部分,而大蒜和檸檬汁才是治療愛滋病的良方,結果造成三十多萬人死亡。
美國總統川普堅稱,氣候變遷是中國發明的一種騙局,旨在摧毀美國經濟,這所造成的長期後果可能同樣嚴重,甚至更大。
然而,我認為這裡真正的問題不僅在於特定(離譜)信念的內容,而是貫穿這些信念的想法,也就是抱持一些事實比其他事實更重要的態度,以個人私心來決定是非黑白。
此處的問題不單單在於那些否認氣候變遷的人不相信事實,而是他們只想接受那些支持其意識形態的事實。
就跟所有的陰謀論者一樣,他們都具有雙重標準,一方面相信全世界的氣候科學家都在炒作氣候變遷的證據,全都集體加入一項全球性的大陰謀(但也沒有見到這方面的證據),但另一方面卻挑出自己所偏好的科學統計數據,據此聲稱過去二十年來全球氣溫並沒有上升。
否認者和其他的追隨者經常採取的態度是,以最高標準來審視他們不願意相信的事實,但是對於符合他們期待的說法則完全輕信。
換言之,他們採用的主要標準就是:這是否合於他們原有的信念。
這不是在拋棄事實,而是在動搖事實的形成過程,腐蝕這些用以形塑我們對現實的信念,而它們全都是經由可信且可靠的科學方法收集、積累而成。
誠然,否定這一點等於是拒絕一個觀念:一件事情的真假與我們對它的感覺無關,而嘗試找出真相才是符合我們(以及我們的政策制定者)的最佳利益。
過去我將擁抱那些引導我們走向真實信念的探究方法,好比說科學,描述為「尊重真理/真相」(respectingtruth)。
若是有人抱持真理/真相並不重要,或是根本不存在所謂的真相,那我實在不知道能還跟他們說什麼。
但反過來看,也可以問:這樣無視真相的態度就是一種後真相現象嗎?回想一下《牛津辭典》的定義,以及在最近的公開辯論中後真相起的作用,就會發現,後真相並不是主張真相並不存在,而是比較貼近另一種狀態,即事實沒有我們的政治觀點來得重要。
《牛津辭典》對後真相的定義著重在其意涵,是在交代後真相是「什麼」,因此將這個概念定義為:感覺有時比事實更重要。
同樣重要的是下一個問題,即「為什麼」會出現這個現象。
沒有人會平白無故去爭辯明顯或容易確認的事實,有人會這樣做是因為這會產生好處或利益。
當自己的信念受到其「不願面對的事實」(inconvenientfact)所威脅時,有時我們會寧願去質疑這個事實。
這可能發生在意識或無意識的層面上(因為有時候我們想要說服的人其實就是我們自己),不過這裡的重點在於這種態度和事實之間的後真相關係,也就是只有在我們設法主張某件事比真相本身更重要時才會發生。
就此看來,後真相等同是一種意識形態霸權,以此手法來迫使別人相信某樣事情,無論是否存在良好的佐證。
這是政治支配的一個祕訣。
不過,這種觀點是可以受到挑戰的,也應當去挑戰。
難道我們真的希望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當中的政策都是基於感受所制定,而不考量在現實中的運作方式?人類這種動物可能天生就是會去相信我們的迷信與恐懼,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不能訓練自己去接受更好的證據標準。
或許真的存在適當的理論來質疑我們認識客觀真相的能力,但這並不意味著認識論學者和批判這些的理論學家在生病時不會去看醫生。
同樣地,政府也不應該因為他們「感覺」犯罪率正在上升,就去建造更多的監獄。
那麼該怎麼做呢?打擊後真相的第一步是了解其源起。
在一些評論家眼中,後真相這樣的概念似乎是在二○一六年突然浮上檯面,但事實並非如此。
「後真相」一詞近來可能因為英國脫歐和美國總統大選而變得很熱門,但這種現象的根源可以追溯到幾千年前,回到人類演化過程中出現的「認知非理性」(cognitiveirrationalities)問題,不論是自由派還是保守派人士都有這毛病。
另外,正如前面所提到的,這當中有部分是源自於學界爭議,主要是不可能獲得客觀真理/真相這一點來攻擊科學的權威性。
所有這一切都因為最近媒體的改變而惡化。
不過,現在嘗試去了解後真相現象的形成有個好處,等於是握有一張現成的路線圖,來指引我們行進。
過去二十年來,否定氣候變遷、疫苗功效,和生物演化等科學研究結果的聲浪一波接一波,在這當中可以看到現在用於推動後真相的策略是如何誕生。
右派早就利用人類天生的認知偏差、學術界對於真理/真相問題的吹毛求疵,以及媒體平衡報導的心態來攻擊科學研究。
只是這個戰場現在擴及所有現實中的事實。
之前的爭論是針對他們所厭惡的科學理論, 現在則延伸到美國公園管理處的照片,或是一段CNN的影像。
儘管這看起來陌生而且令人費解,但後真相的現象並不是難以釐清或不可拆解。
當然它也沒有簡單到光是用川普一人就足以理解當中的來龍去脈。
在一個政治人物可以質疑事實並且不用付出政治代價的世界裡,後真相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大。
它存在於我們以及我們的領導者中。
其背後的力量是經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建立起來的。
我認為僅要詳加分析其成因,我們現在正處於理解後真相的最好時機。
儘管英國脫歐公投和美國總統大選似乎與後真相難分難解地糾纏在一起,但這兩者都不是造成它的原因,而是它釀成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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