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極限祕史——陳冠中《北京零公里》 - 台灣大哥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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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二○○九)預言北京當局所塑造的烏托邦/惡托邦奇觀;《裸命》(二○一三)處理西藏與北京的欲望與權力關係;《建豐二年》(二○一五)想像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於國 ... 王德威 陳冠中是當代華語世界最特立獨行的作家之一。

新作《北京零公里》再度證明他思維之勁爆、想像之奇詭,少有人能出其右。

這部小說為北京城作傳,始於遼代,終於共和國新時代,上下近千年,正史、野史、祕史無所不及,甚至包括科幻鬼魅驚悚元素。

陳冠中大膽糅合各種文類和風格書寫北京,自然令人側目。

但他並非故作驚人之舉,而是以自己的方式進行京城考掘學。

他要探勘「小說」北京的極限。

一切從《北京零公里》開始。

「北京零公里」地標位於天安門廣場,是全中國所有公路的起點,各地與北京的距離以此為始。

陳冠中將這一空間標誌賦予時間向度,丈量北京作為都城輻射而出的歷史。

這歷史不僅是朝代、國家繼往開來的延伸,也是各種斷裂與矛盾的焦點。

在這一意義上,零公里也是零地點,groundzero,爆炸性原點。

陳冠中來自香港,過去二十年長駐北京;他抱持左翼立場,卻不放棄社群自由主義的理想;他曾參與港台影視文化,最後卻選擇文字為業;他對中國念茲在茲,但中國讀者對他多半一無所知;《北京零公里》注定又是一本「被和諧」的小說。

但陳冠中似乎不以為兀,繼續遊走兩岸三地,以文字記當代中國各種現象。

他的小說並不「好看」,卻是他思考當代、抗爭現狀的方法。

陳冠中不是北京人,但北京是他創作的靈感源頭,他的零公里。

此前他已三次以北京作為小說大背景。

《盛世》(二○○九)預言北京當局所塑造的烏托邦/惡托邦奇觀;《裸命》(二○一三)處理西藏與北京的欲望與權力關係;《建豐二年》(二○一五)想像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於國共內戰獲勝,定都南京,卻終須面對三十年後北京地下民主活動。

陳冠中的作品浮想聯翩,無論如何匪夷所思,都歸結到他對以北京為座標的歷史、政治關懷。

他將「小說」作為一種社會象徵性敘事的能量推到極致,讓我們想起上個世紀初梁啟超推動「新小說」,從中發現「不可思議之力」的初衷:小說就是政治。

幽靈之城 《北京零公里》的敘述結構極其特別。

全書仿經典古書(如《莊子》)形式,分為內篇、外篇及祕篇。

內篇篇幅最長,娓娓敘述北京作為帝都及國都的千年歷史,以及歷代可驚可歎的人物事件。

外篇介紹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京城一個痴肥老饕的自白;大歷史轉為小歷史,記錄京城飲膳風俗,處處卻藏有血光。

祕篇更進一步,鎖定前門外一幢破舊四合院裡的驚天祕密;篇幅最短,卻攸關未來領導起死回生的「造人術」。

這三部分乍看沒有關聯,以篇幅而言則呈倒金字塔形。

合而觀之,陳冠中從歷史寫到科幻,從文獻寫到祕聞,從不可承受之重寫到不可承受之輕。

陳的敘事風格時而夾纏,時而遊戲,讀者未必領情,但他為自己的北京經驗寫出最尖銳的寓言。

春秋戰國時期的北京已具城市雛形。

公元九三八年,遼太宗在此建立陪都,後稱燕京。

一一五三年,金朝海陵王完顏亮正式建都於北京,時稱中都。

此後元、明、清三朝均建都於此。

相傳明初劉伯溫建北京四九城(皇城四門,內城九門),又名八臂哪吒城,鎮服苦海幽州孽龍。

十四世紀大明皇朝大興土木築建紫禁城皇城,成就現在「北京零公里」周圍核心地帶。

一六四四年李自城攻占北京四十二天,大順王朝忽焉起滅。

之後滿人入京,建立大清,重現帝都輝煌。

民國建立先定都於北京,一九二七年遷都南京。

一九四九年共和國建立,古都又成為新都。

作為都城的北京輝煌壯麗,曾是帝國權力的終點。

但在陳冠中筆下,北京也是暴力血腥之城。

千百年來朝代更迭,長者不過三百年,最短僅四十二天,每一次的兵豳政變,權力遞嬗,無不帶來大量非正常死亡;而帝王手握生殺大權,威權統治的基礎原就是死亡政治。

註1繁華的或淒厲的,皇家的或市井的,煙消雲散後,只留下「淡淡的血痕」。

陳冠中感慨北京人世世代代生老於斯,其實總與舊魂新鬼長相左右。

北京是座幽靈之城。

《北京零公里》中的歷代亡魂都被稱為「活貨」。

他們或死於非命,或死得其所,但更多的是穿衣吃飯,終老一生。

他們穿梭街市角落,幽幽尋找出路,形成一個地下城市。

陳冠中以「活貨」之一作為內篇主人公,並不令人意外。

他的「形軀好像沒怎麼長大、個子還是一米四三的小個子、嗓子也還是剛開始變聲的啞嗓子、開瓢兒的前額顱骨也沒有癒合、但心智上……已經很成熟了」。

少年是天安門廣場上的犧牲,比起「活貨哪吒城」內外千百幽靈,他只是後之來者。

但他有一項天賦:對歷史的好奇無以復加。

他「飢渴地尋覓書刊啃讀文獻、著魔一樣的穿梭古今、耗盡自己的能量回到歷史發生原點鈎深致遠、探賾索隱、從中心點零公里一直外延到活貨哪吒城的盡頭、來來回回踏遍這個活貨世界的每一寸空間、包括它被忽略的小角落、永遠想著追求知識、永遠想著細說歷史」。

這「活貨」不妨就是陳冠中的分身。

他對北京的過去無限好奇,大量吸納史料,從哪吒城的來歷到北京猿人頭骨的下落,從紫禁皇城到地下密道,從文天祥到傅作義,從劉伯溫到梁思成,從王朝傾覆到國共內戰,再到文革與六四,鉅細靡遺,形成偽百科全書式的知識體系。

老北京、新北京的種種漫漶開來,令人目不暇給。

換個角度看,陳冠中顯然有意堆砌過剩的人物事件,還原北京斑駁滄桑的面貌。

啾啾鬼聲中,這座城市見證興亡啼笑,本身彷彿有了生命。

陳冠中坦然面對北京的晦澀性與物質性,見證、感懷、批判,並將一切置於更廣義的想像維度中。

套用一句批評俗話,他以北京作為「方法」,叩問何為歷史?熟悉本雅明(WalterBenjamin)理論的讀者,大可以說陳冠中彳亍歷史廢墟,揀拾斷爛朝報,宛如「拾荒者」。

千百碎片,「每一個人、每一個物、每一種關係都可能表示任意一個其他的意義。

」註2因為這種任意性,「所有具有意指作用的道具恰恰因為指向另外之物而獲得了一種力量」。

註3 但陳冠中的敘事學有所不同。

本雅明爬梳歷史碎片,油然而興(革命或宗教)彌賽亞嚮往,企圖從過去發現未來「虎躍豹變」的神祕時刻。

註4然而在後革命的時代裡,陳冠中見證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質變,從而理解曾經前衛的革命理論已經成為鄉愁的藉口。

他失去本雅明的嚮往,卻也避免了後者所顯現的「左派憂鬱」註5:既然沒有患得,也就沒有患失。

陳冠中的因應之道其實毫不聳動:告別革命後,故事還是得講下去。

我曾以晚明馮夢龍「史統散,小說興」一語,延伸解釋陳冠中《建豐二年》所營造的「烏有史」力量。

註6在歷史失語的時刻,小說以虛構賦予史料/始料未及的深度,《北京零公里》延續了這樣的策略。

陳冠中的敘事千言萬語,每一次的講述都帶給過去和未來一次新的開啟,以及又一次檢視零公里現場成為零地點的可能。

小說之為用,就是以最大的想像限度感受危機的狀態。

與此同時,陳冠中大量著墨他心目中北京史的重要人物。

宋亡文天祥無力回天,慷慨引頸就戮;晚明李贄因言賈禍,入獄自刎而死;袁崇煥孤軍抗清,反因讒言遭千刀萬剮,甚至引來「愛國」百姓爭啖其肉;晚清譚嗣同與愛新覺羅·載湉(光緒皇帝)共圖維新,各自付出生命代價;民國李大釗倡導共產革命不遺餘力,終遭國民黨絞殺。

當然,還有當代群眾運動中死難的無名英雄們。

陳暗示這些人物不能只是本雅明式的碎片,而是所謂的典型在夙昔。

革命理論不足以解釋他們在不同時空裡的所思所為,和他們對後世的啟迪。

魂兮歸來,他們的故事必須在更寬廣的脈絡裡不斷被召喚追憶。

在這一層次上,《北京零公里》內篇有了古典文學的招魂意義。

饕餮之城 《北京零公里》外篇的焦點急速縮小,描寫北京中城區六部口一個老饕的故事。

余思芒生長在文革時代,父親是個江南來到北京的裁縫,因緣際會,為政要服務。

余思芒一名饒富政治典故。

一九六八年巴基斯坦總理訪問北京,為毛主席帶來一籃芒果。

主席親民愛物,將芒果轉送革命小將。

這些「聖果」周遊各地,引起長達十八個月的芒果之亂。

「看到金芒果,彷彿見到偉大領袖毛主席……」 文革之後,思芒一頭栽進新時期文化熱,關心現狀,期待改革,最後捲入一九八九年春夏天安門運動。

思芒成長以來即嗜吃,反諷的是,廣場風雲變化之際,思芒仍然食指大動,不放過任可以入口的東西。

九○年代以後,他的食欲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暴飲暴食,短短時間成為痴肥臃腫的胖子,舉步維艱。

大啖之餘,思芒開始研究北京飲食文化,金受申、唐魯孫、梁實秋等舊京子弟的飲饌札記為他開拓另一面向,直通明清李漁、袁枚傳統。

吃有餘力,他發表心得,竟圈粉無數,成為美食博主。

相對內篇的北京活貨,外篇塑造一個北京吃貨,前者大量吞吐歷史,後者大量吞吐食物。

兩者皆過猶不及,隱隱顯示暴食症侯群。

藉著思芒的大宴小酌,陳大肆鋪排他的北京飲食文化知識庫,蔚為奇觀。

北京久為帝都,踵事增華,食不厭精,而市井小民一樣也有自己的講究。

九○年代以來市場經濟勃發,懷舊成為時尚,京味再度翻紅,像余思芒這類的老饕權威應運而生。

這似乎是肉身解放的時代,但「吃」真是如此痛快的事麼? 至此,陳冠中的用意已呼之欲出。

是什麼樣的社會讓人民如此飢不擇食的享受「美食」?又是什麼樣的社會讓人民只能將精力放在食物,而不談其他?佛洛依德的分析也許不無道理:當一個社會的口腔運動從言說退化為吃喝,那是嬰兒期的返祖現象。

但有沒有這樣的可能,身體原欲衝動暗示嘉年華式的反動? 宏大敘事一向是共和國「想像共同體」的重要指標。

比起文革,遠方來朝的芒果一夜之間成為舉國膜拜的對象,九○年代從北京蔓延全國的口腹之欲,其實是小巫見大巫。

令人莞爾的是,當年的聖果可望而不可即,引發千萬人民欲仙欲死的激情,而當國家開始進入市場時代,飲食邏輯也隨之改變;珍饈美饌轉嫁為一種消費資本的象徵,有待余思芒以美食家身分點「食」成金。

宏大敘事依然宏大,卻失去了以往神祕逼人的雄渾(sublime)效應。

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怪誕(grotesque);無主的器官、扭曲或撕裂的身體或物體、飄蕩的幽靈,曝露所謂「真實」背後,不可名狀的生命原質之一斑。

註7「余思芒」的名字和他的龐大身軀已經是個矛盾的存在,匱乏還是貪婪,膨脹還是虛脫,崇高還是怪誕,互為表裡,直指一個社會劇烈轉向的後遺症。

陳冠中追尋余思芒食欲大開的線索,點出轉折點恰是一九八九年初夏。

當廣場情況吃緊,思芒仍忙著緊吃。

故事急轉直下,我們這才了解六月三日那晚,余思芒急赴天安門現場見證歷史,同時也為了追蹤一個心儀女孩。

與思芒同行的還有他的同父異母弟弟亞芒。

兄弟兩人在槍彈聲中隨著示威者四處奔逃,一個陰錯陽差,流彈飛來,亞芒中彈而亡。

九○年代後余思芒縱欲般的吃喝,原來出於那不可告人的愧疚。

美食家的名號下藏著悼亡記憶。

「打那以後,你認識的那個阿哥余思芒也已經死了,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一個被嚇破了膽、嚇尿了的多餘的人,一切年少時候大言不慚的志氣都沒有了,只剩下吃吃喝喝,咱北京人有多不堪,你阿哥我就有多不堪乘以一百倍。

」思芒堅守六部口的蝸居,不肯搬遷。

細心讀者會發現六部口在西長安街上,正是六四凌晨坦克車追輾學生的現場。

更重要的轉折是,余亞芒死不瞑目,此後三十年他的魂魄將繼續徘徊北京街頭,期望重理京城歷史頭緒。

他就是《北京零公里》內篇的主人公。

我們現在明白《北京零公里》內篇與外篇之間的關聯。

一個是偶然進入歷史現場、死於非命的亡魂,一個是少有大志,僥倖逃過一劫的廢人。

這對兄弟的變化令我們想起余華的長篇《兄弟》(二○○五),同樣以一對(非)親生兄弟的命運倒錯,嘲弄文革與新世紀相生相剋的關係,也極度誇張身體的變態狂亂,用以投射時代氛圍。

對兩位作家而言,歷史都不再具有起承轉合的必然性,既姓「社」又姓「資」,既是行屍也是走肉。

「陰錯陽差」不是形容詞,而是關鍵詞。

地下之城 《北京零公里》最後一部分以「祕篇」為名,陳述一件超級國家機密。

一九七六年毛澤東過世,繼位者行禮如儀之際,啟動特別小組,保留領導人鮮活大腦細胞組織,以待未來起死回生科技。

由於當時政情極其不穩,只有極少數關鍵人物知情。

依小說陳述,毛澤東對復活技術的興趣來自蘇聯老大哥的啟發。

一九二四年列寧死後,無神論的斯大林力排眾議,保留列寧遺體和大腦,等待未來重生技術的開發。

一九五○年毛作蘇聯行,特別造訪聖彼得堡心理神經學院,該學院長期以解剖、研究俄羅斯天才名人的大腦著稱,被譽為「大腦的萬神廟」。

毛因此更加強「有為者亦若是」的念頭,他祕密成立八三四一實驗庫,鑽研人體冷凍技術。

一九七五年,毛密詔身後不僅一如列寧、斯大林般保存軀體,尤其需保存大腦,即使未來置入一年輕軀體的頭顱,亦無不可。

這樣的情節有如來自三流科幻小說,陳冠中嘲仿之意不言自明。

但他更關心的是毛腦復生之前漫長的過程:如何讓領導班子穩坐等待偉人歸來,那才煞費周章。

解決之道令人瞠目結舌。

原來毛死後遺體陳列在天安門廣場的紀念堂裡,「該建築物地下三層有一條不到一公里長的往南祕道,連到前門外居民區一條胡同裡的一座四合院的地下防空洞,從該四合院地下防空洞再往深處走十米,是一個以當時最高技術規格特建的實驗室兼冷藏庫。

」毛腦即收藏其內。

陳冠中煞有介事的在北京地道某一出口安上一座四合院,再安上一座新挖地底冷凍庫,供上保鮮的毛腦。

反諷的是,如此國家大事卻又顯得無比家常。

四合院和實驗冷藏庫由誓死效忠的八三四一戰士、毛晚期生活祕書張玉鳳的親戚、半男不女的女士、半女不男的男士等四人,喬裝兩對普通夫婦長年守護。

讀者不免要問,這樣的克隆保鮮技術配上這樣的警衛系統,不是太土了一點?事實上,當代中國小說想像如何保存革命領導人的身體或頭腦,並不始於陳冠中。

閻連科的《受活》(二○○四)就描寫河南農民為了響應經濟市場化,異想天開,打算從即將破產前蘇聯手中買回列寧遺體,作為紅色旅遊賣點。

前社會主義的遺體成為後社會主義的資本。

更令人矚目的是科幻作家劉慈欣的《中國2185》。

二一八五年,C國一個年輕人潛入廣場上的紀念堂,將偉大領袖的大腦用電腦類比再生,成為虛擬存在的思想實體。

這對當權的女性最高執政官構成威脅。

然而相較於偉大領袖的電子幽靈,更大的威脅是數位化毛腦被導入另一個人的思維,後者通過無限自我複製,迅速在網路中建立一個華夏共和國,威脅現實世界的C國。

就在緊要關頭最高執政官當機立斷,阻斷網路,華夏帝國霎時灰飛煙滅。

這個國度在人間只存在幾個小時,但在高速電子空間中,它的歷史已長達六百年。

《中國2185》是劉慈欣初試身手之作,時在一九八九年,二十多年後他以《三體》三部曲(二○○八—二○一一)走紅全球。

如果並讀《北京零公里》祕篇與《中國2185》,二者將成為極有趣的對比。

早在一九八九年劉就想像毛腦數位化後複製無數幽靈,建立虛擬華夏共和國。

三十年後陳冠中處理類似題材,卻倒轉歷史時鐘,寫權力當局土法煉鋼,保衛毛腦,等待復生。

兩部作品又有相似之處。

《中國2185》裡的華夏共和國不斷複製毛腦,化身千萬網軍,逼得最高執政官斷然切割。

《北京零公里》祕篇的四合院鬧劇終於驚動當權者,一不做二不休,出動軍警搗毀四合院,毛腦同歸於盡。

陳冠中的世界沒有數位戰爭,有的是北京四合院裡四個男女平庸至極的勾心鬥角。

對照《中國2185》的科技未來,《北京零公里》將時間歸零,暗示不論科幻還是歷史,權力才是政治千古如一的硬道理。

更耐人尋味的是,儘管網上或地下天翻地覆,社會表面一如既往的和諧而有秩序。

什麼都沒有發生,又好像什麼都發生了。

藉者地下毛腦傳奇,陳冠中思考一種政治的傳播術。

隱蔽政治(cryptocracy)是現代政治形式的一種。

這樣的政治體擅於經營神祕性和權威感,檯面上、下總是兩回事。

執政者及團隊面對人民(甚至自己人)既高深莫測又造勢放話。

陰謀總已在醞釀中,祕密滋生更多祕密。

權力收放之奧妙,盡在不言之中。

猜謎解密、小道消息、內部參考成為芸芸大眾日常生活的部分。

註8 陳冠中不諱言,沒有一種政體不涉及隱蔽政治,但他強調有一種政體特別依賴隱蔽政治。

據此,地上和地下,光天化日和不見天日,形成微妙拉鋸。

久而久之,掌權者和人民見怪不怪,各自發展出一套詮釋法,或自圓其說,或自欺欺人,或自我解嘲。

真實與虛構的距離從未如此曖昧。

在這個節點上,地下北京成為隱蔽政治的關鍵隱喻。

陳冠中告訴我們,北京地下密道四通八達,毛腦實驗室就建在其中出口之一!民間傳說劉伯溫建城之初已暗修密道。

清末謠傳同治經祕道出皇城冶遊,民初法國人謝閣蘭(VictorSegalen,一八七八—一九一九)則以小說建構北京地下城。

早在內篇,余氏兄弟已經告訴我們: 北京城底下是通的、許多宅院建築都有地下防空洞、那是響應毛主席指示而挖掘的……規模可容三十萬人、離地面約八米、由大柵欄至天安門的人防地道網、共有二千多個出氣口、還祕密建設了地下汽車通道、代號五一九工程、隧道寬度可以平行並開四輛汽車、貫通人民大會堂、天安門、中南海……同期配套建設的還有五○年代已開始規劃的軍用地下鐵道和民用段的北京地鐵一號線、由西山軍事基地穿過內城南端到北京火車站北、地下鐵道加上由汽車隧道、防空洞穴、人防隧道和軍用節點組成了北京地下城、如一座迷宮、且不說藏於地下的古城、墓穴、廢井、暗河、新建築物附設的地下室、地下商場和車庫、以及十三萬公里、盤根錯結混亂的地下排水道、 當地上北京一切歸向核心零公里後,地下北京盤根錯節的故事才剛要開始。

這才是陳冠中用心所在。

密道千迴百轉,彷彿無限延伸,甚至北京的「活貨」也難以一窺究竟。

弔詭的是,一經有心人渲染,「地下北京」就真成為一則地下傳奇,嗤之以鼻者、姑妄聽之者、心照不宣者、加油添醋者共同想像、營造了一則公開的祕密,甚至沒有祕密的祕密。

無獨有偶,北京科幻作家韓松的《地鐵》(二○一○)也以循環不已,進得去、出不來的地鐵網絡,營造他的地下北京。

《北京零公里》是一本地下小說麼?陳冠中以沉重的內篇開場,上下北京千年的血淚史,卻以輕浮的祕篇結束,狂想毛腦的不知所終。

聲東擊西,舉重若輕,原本不就是隱蔽政治的訣竅?在一個充滿不可說的國度裡,陳冠中顧左右而言他。

天安門廣場零公里下,他深入各種管道、孔道、密道,測繪了一座地下之城。

這座城如此龐雜幻魅,卻又如此驚心動魄,出入不可不慎。

當歷史的北京被幽靈化,饕餮化,地下化,小說的北京冉冉浮現,「懸想的地誌學」(imaginedtopography)由此開始。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EdwardC.Henclerson講座教授 註1:對死亡政治的定義,見AchilleMbembe,“Necropolitics,”PublicCulture,15,1(2003):11–40。

註2:瓦特.本雅明著,李雙志、蘇偉譯,《德意志悲苦劇的起源》(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二○一三),頁二三八。

註3:同前註。

註4:「虎躍」(tigerleap)來自本雅明的觀點。

WalterBenjamin,“OntheConceptofHistory,”Illuminations,ed.,HannahArendt,trans.,H.Zohn(NewYork:SchockenBooks,1969),p.254。

在這爆炸性的一刻,非同質性的時或事自原有時空抽離,相互撞擊,產生辯證關係。

革命契機——以及猶太教的天啟——因此而生。

註5:EnzoTraverso,Left-WingMelancholia:Marxism,History,andMemory(NewYork:ColumbiaUniversityPress,2017)。

註6:王德威,〈史統散,小說興〉,《建豐二年》(台北:麥田出版,二○一五),頁二—八。

註7:斯拉維.紀杰克(SlavojZizek)著,萬毓澤譯,《神經質主體》(TheTicklishSubject)(台北:桂冠出版公司,二○○四),頁七二。

註8:近期討論見MargaretHillenbrand,NegativeExposures:KnowingWhatNotToKnowinContemporaryChina(Durham:DukeUniversityPress,2020),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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